汤婷婷是一位年轻的华裔美国作家,《女勇士》是她的第一本书。这是一本精彩的回忆录。它把我们从浮华的辞藻里震出来,超越我们愚昧的陈词滥调,回归一种顽固的、完全陌生的感官奥秘。我觉得,自从安德烈·马尔罗那本忧郁的巧妙之作《西方的诱惑》(La Tentation de l’Occident)以来,再也没有哪本书这样尝试了。《女勇士》是关于做一个中国人,就像《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Portrait of the Artist)是关于做一个爱尔兰人一样。这是对灵魂的探索,而不是风景。它的来源是梦与记忆,神话与欲望。它的危机,源自一颗从约束和恐吓它的根源逃离的心。
故事开始于汤婷婷出生前50年,也就是文化大革命前30年,在广东省一个农村的汤家大院里。另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是汤婷婷的姑姑,但她没有名字,因为家族抹去了她的名字)即将生产。不是她丈夫的孩子——她丈夫在美国工作——而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这个孩子与其说代表她自己的耻辱,不如说代表着某种威胁着所有人的黑暗与深刻的不平衡。以白布蒙面的村民们已经在哀叹这场灾祸,他们缓缓走向大院,手里挥舞着灯笼。他们用刀和石头摧毁这个家所有的一切。当天深夜,这个年轻女人在家中被毁坏的猪圈里生下了孩子,然后她把自己和孩子都溺死了。家人找到了尸体,但没有任何哀悼。有名字的姑姑变成了“无名女人”;她变成了一个故事,一个警示性的“传说故事”,将在多年后由汤婷婷的母亲讲给在加州出生的女儿。
汤婷婷说,在中文里,女性自称“我”时用“奴”这个字。这个奴是谁?她是什么?中国人的名字是秘密的、强大的、有内容的。没有名字,她就无法被解释;无法解释,就没有身份。在某种程度上,《女勇士》是关于她的身份——关于这个早已死去的中国女人,汤婷婷在她的鬼魂中找到了自己。
“姑姑的亡灵纠缠着我……我想,她对我也并非总是怀有善意。我在暴露她的秘密,而她是含恨自杀,自沉于井中的。中国人总是惧怕淹死的人,哭哭啼啼的溺死鬼耷拉着湿淋淋的头发,皮肤泡得肿胀,一声不响地坐在水边,等着拉人下水,好做他的替身。”
汤婷婷接受了这个替身的身份。在活着的人中,她会为那个无名女人说话。在她想象的中国之旅的开始,那里是个“至今……仍会缠着我的脚”的地方,但到达时,她比一百个真正去过那里的人还要确信。
汤婷婷在旧金山长大,在一个被莫名其妙的禁忌和恋物癖统治的家庭里,她的生活很阴郁。她很愤怒,因为家里会挂一张中国村民的照片,他们正在打捞被洪水冲走的财物,而把捞到的女婴扔回去。在她的幻想里,她是一名战士,就像花木兰一样。这是母亲给她讲过的故事,几百年前,花木兰在战场上英勇作战,成了中国人民的传奇。在心中的神龙与地上的白虎指引下,花木兰中获得了超人的力量和勇气,父母为她举办给男丁的盛宴,在她背上刺下他们的冤情,让她去向暴虐的皇帝复仇。她率领一支由百万农民组成的军队,摧毁了一个王朝。她成了“尽孝”的传奇,然后她脱下盔甲,在丈夫的家里做一个完美、顺从的妻子。事实上,汤婷婷的父母悲痛难平。她的父亲离开村子到美国挣钱,从此再也没有回家。她的母亲,英兰,失去了长子和女儿之后孤身一人。38岁那年,她独自坐船到广东,在图强助产学校成为一名医生。她是个坚强的女人,而且技术高明。她赶走了在宿舍出没的可怕鬼魂。两年的时间里,她在晚上偷偷温习功课,这样别人就不知道她觉得这项工作有多难。当她的丈夫把她叫到美国的时候,她已经花了相当于50美元的钱买了一个丫头,在省内有了一个生意兴隆的诊所。
45岁时,她在加州生下了另孩子汤婷婷,她的“大女儿”,但她从来没有叫过她“长女”。她拒绝安慰。英兰在美国还有五个孩子,但没有助产诊所。她和丈夫曾经拥一家洗衣店,后来失去了它,他们又买下一家,后来它又被一个城市重建项目夺走了。这个在中国缺少土地的家庭,现在又成了加州贫民窟的穷人,成了贫穷的移民。英兰总是抱怨,以她的方式不屈不挠地抗争,但她不会把怨气撒在大女儿身上,再让她去征服加利福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