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亮 ◎誰也不能阻擋春天的來臨 無論是否要摘下雲朵 或者攔截雨水 無論青蒿的嫩芽 是否還埋藏在鬆軟的泥土 無論是否已洗淨身體,來到清晨的河邊 等待草鷸的叫聲 雷聲和閃電 都會認出你我的名字 光陰流淌,多少人執意把黑暗藏匿於夜晚 而上蒼總是讓群山 交出黎明 ◎牆上長出的枝葉 在一個巷口,我一轉身 看見離地兩尺來高的牆面上 有一簇枝葉 綠色那麼濃 寬寬圓圓的葉片 就像孩子伸過來的手 我盯著,看了又看 不敢想像 那只有一根筷子粗的身子 如何用盡了所有的氣力 修煉成一個眾生膜拜的神 頂開層層的水泥和磚頭 然後又卸下所有的鎧甲和鱗片 沿著一道光的縫隙 站出來 ◎在仙居 稻穀、黃豆、紅豆、豇豆、柿子、紅薯 還有未剝殼的油茶籽和帶葉的生薑 它們在水泥地上排列身體 或在竹匾裡抱成一團 也有的被一把鋤頭剛剛刨出,沾滿泥土 我走過村莊,臉頰和秋陽一樣溫暖 遠山之巔,一株古木把廟宇舉上頭頂 天空明淨,造就萬物的諸神 尚不可及 ◎軀殼 看著一套連體的衣服掛著晾曬 我就感覺,是一個人吊在那裡 只是魂暫時抽離了 他躲在旁邊的草叢 或屋簷的陰暗處偷窺 他多想奮力跑上去 一把從衣繩上 摘下自己 ◎家 父親因為每週要到醫院透析三次 就和母親住在老家的縣城 兩位老人,互相照應 也自己照顧著自己 遠在千里之外的我 給二老打電話時,幾乎每次都會問: 最近有沒有回山裡的老家呀 經常回去住住多好 山清水秀,空氣新鮮 菜園裡除除草 想種點什麼就再種點什麼 可大部分時候 父親都會告訴我 他們還在城裡的社區呢 事實上,我也清楚 他們一個月也難得回一次那個老窩 偶爾聽到父母說:明天回去 或者說已經在老家了 我就馬上覺得心裡非常舒坦 就像自己回到了那個兒時的樂園 這時,我也會想到那條綠色的山沖 一塊塊的農田層層遞進 路邊山上有一片竹林是我們家的 竹林邊有一處墓地 那是父母帶著幾位親戚鄉鄰 肩挑背扛建成的 他倆最後的家 ◎喜歡 那些離大地近的 薰染著泥土氣息的事物 都是我所喜歡的 無論是蒼翠的植被或低矮的雲朵 還是羸弱的枯草或淌著冰淩的河水 無論是辛勞的走獸鳥雀或遊魚蛇蟲 還是撲面而來的飛蛾或耳邊的一聲驚雷 只要它們終究會落回到地面上安家 我就沒有理由不喜歡它們 ---------------------------------------------------------------------------------------------------------------------- 附: 詩歌可以給我們很多蔚籍和寬容 李明亮 我的老家在皖南萬千條山溝溝中的一條小山溝裡,這裡偏僻寂靜,但在我看來,卻是美好而豐盈的。 在我們村口一個叫祠堂堰的小池塘邊,有一株古柏樹,主幹像兩根粗壯的麻花一樣扭在一起,綠蔭如蓋,周圍是一塊塊的稻田。多少個晴朗麗日,一隻白鷺從田裡飛過來,靜立於高高的枯枝之上,雪白的身子在陽光下特別耀眼。它俯視足下正在蓬勃生長的萬物,又仰望一陣遠山之上的雲朵,倏地一下展開翅膀飄然而去...... 年少時的我,常常對著這樣的場景發呆,或者是一邊放牛,或者是跟父母一起在田間勞作,或者是背著書包騎著自行車從村口去往學校的路上。 上高中時,我在校報上發表了一首名為《古柏》的詩,寫的就是這株古柏。這應該是我發表的第一首詩,大概也是我寫的第一首詩。 過了沒幾年,有一次回老家,卻再也看不到那株古柏了—— 一個村民在其旁邊燒草木灰,不慎讓火苗燎到古柏裂開的肚子裡——時值盛夏、久旱無雨,火順著樹中心的空洞從下而上,真真正正燒了三天三夜,也沒辦法澆水施救。 在我年少時的心裡,這棵曾經一直鬱鬱蒼蒼的古柏,就是我們村莊的神。如今,這株古柏連樹樁也沒有了,但我總是會記起它。 很多人都在寫鄉村詩歌。我以為那些從小在鄉村長大的人是幸運的,他們在鄉村生活的經歷,對鄉村萬物的感知與體味,讓他們有了更加清晰地洞察這個世界的能力。一個人成長時的鄉村記憶,必將深深鐫刻進內心直至一生。來自鄉村的詩人,書寫他們熟悉的那片土地,有著天然的優勢。 提到鄉村詩歌,很多人腦海裡會立馬跳出“親情”、“鄉愁”等關鍵字,當然,這也確是被抒寫得最多的鄉村詩歌主題,貌似多少年來一直如此。 但隨著時代的發展變遷,現在鄉村的結構和內涵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鄉村裡的人的行為和精神層面比以往更緊密地與整個世界的格局聯繫在了一起。鄉村,並不是淺陋、粗糙的,也不一定是單一、樸素的,它正變得越來越多面和多元,需要我們重新深入曾經熟悉的鄉村,就像費孝通先生當年寫《江村經濟——中國農民的生活》到吳江的開弦弓村實地考察,有這種精神,那樣我們看到的鄉村才是最鮮活、最真切的,這時候我們再去寫,呈現在我們筆下的鄉村將更加立體和飽滿。 說起每個人的家鄉,每個人曾經生活過的鄉村世界,很多人都會發出由衷的讚美。但鄉村詩歌,我以為不能僅僅寫出一曲讚歌。鄉村的痛或許更加深入骨髓,鄉村的哀怨或許更加牽扯人心。那些能真正打動人心,讓人反復回味、引人思考的作品,才是好作品。 來自水鄉小鎮烏鎮的木心先生,在他的遺稿《小鎮上的藝術家》這首詩中,有這樣幾句話: 有時,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賴爾 有時,波德賴爾 真不如一碗餛飩 寫作,往往是清貧的,但至少它可以讓我們學會更加親切地和這個世俗的世界相處;詩歌,可以給我們很多蔚籍和寬容。 作者簡介: 李明亮,安徽宣城人,現居浙江台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獲《星星》詩刊全國首屆農民工詩歌大獎賽一等獎、台州市青年文學之星獎等。詩集《裸睡的民工》入選中華文學基金會2012年度“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著有報告文學集《和台州相遇》。參加第七屆全國青創會,入選第二屆“全國十大農民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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