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冰 外婆75岁时,我母亲53岁,我32岁。 我外婆第一次想离婚的那一年,是她结婚后的第二年。 那天,天阴沉沉的,她推开房门,一股冬天的寒气扑面而来,瞬间便侵袭了她的身心。她的头在剧烈地疼痛,她的心在滴滴答答地淌着血,她的手上裸露着紫色的勒痕。刺骨的风,呼啸着,一寸寸地刺进了她的皮肤里。她能听到自己内心的呐喊声:我一定要离婚。然而,此时此刻,她的耳边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刚满月的女儿。 那个女孩就是我母亲。多年以后,外婆对已经成家并有了我的母亲说,那个寒冬的早上,正是那哭声将她的计划,狠狠地拉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中,她不得不转身,回到了小小的婴孩面前。 有什么办法呢?我是母亲啊,那个时候,我父母不允许我离婚呢,虽然我也是一个读过书的人,可是我拧不过父母的软磨硬泡。我爹说:你要离婚,我就不认你这个闺女,我娘说:闺女,你别离婚,你娃那么小,不管是没爹还是没娘,都可怜啊,你怎么能忍心让娃变成这样的孩子呢?以后再不能提离婚这件事儿了,女人家家的,咱丢不起这个人啊… 外婆喃喃地说:丢不起人,他们说得多么轻松啊,就跟咬口软乎乎的馒头。可我为了这几个软乎乎的字,熬了几十年啊! 外婆的声音,风一样传进我的耳朵里,格外凄凉。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上,母亲风风火火地从几十外的城,回到了外婆所在的小村庄。母亲一路上都在流泪,她的泪水一滴又一滴地落在怀中的我身上。 那时候,我看到你的小脸依偎在我的怀里,就像一只被吓坏了的小猫。你一动也不动,我的心就一阵阵地疼。我被矛盾的心情折磨得痛不欲生啊,我此时此刻突然明白了你外婆在我小时候说过的话。那些话,在那一刻,字字扎心,我觉得心被扎得血肉模糊。我一次次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呢? 在我成年以后,母亲第一次谈起那天的情景,她已经变得很平静,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波澜,就像是讲述某个陌生人的故事,而她却是置身事外的。那时刻,我们家住在一栋9层高的6楼,房间很大,母亲终于有了自己独立的书房,有一整面墙的大书柜,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种书籍。书房里有一架她喜欢的钢琴,除了工作与一日三餐的时间,母亲几乎都在她的书房里。她不是在读书就是在弹琴喝茶,她似乎将自己与父亲剥离开了。当时,我在读高三,正是高考的关键时刻,母亲每天早上翻开新的一页日历,她脸上的笑容就很灿烂,有时,一边翻页还会自言自语一句:快了,曙光近在咫尺,我要解放了。 很明显,母亲在等待着什么,直到大学毕业以后,我才知道,她在等待着我考上大学,她在等待属于她自己的自由生活。那是多年来,她一直期盼的时刻。 只是,母亲最终也没能实现。 外婆偶尔会在我们家里小住几日,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九冬时节,肺气肿折磨得她整夜睡不着觉,她一会儿坐起身靠在床头,一会儿将两只枕头高高地垫在身后,一会儿又不得不换个地方坐着。她晚间的咳嗽声将九冬的夜拉得愈加漫长。她看着不断起来查看的母亲、父亲或者我,总是掉泪。她说:我真是太没用了,那个该死的害了我一辈子,老了老了我还要折腾你们。 外婆说得声泪俱下,她的脸上便显出一种厌恶的表情。母亲听了这话,只是默默地给外婆倒来一杯水,看着她在咳嗽的间隙,大口大口地喝下去。忙乱之后,便是一阵寂静。外婆终于在咳嗽声中,进入了短暂的睡眠。 我如愿考上了大学,最高兴的就是母亲。她看着我走出家门,不舍与不忍之后,她说:这么多年以来,我最希望的就是你能顺利考上大学。你长大了,妈也该做出自己的选择了。我要开始为我自己而活了,你一定要理解妈妈。 母亲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水珠一般向下掉。 然而,命运似乎又跟母亲开了一个玩笑,就在母亲跟父亲提出离婚的第二天,父亲就中风了。中风之后的父亲离不开人的照顾,在这种情况下,母亲离婚的想法只能一天天地拖延,拖延,再拖延。一直到我毕业,参加工作,结婚生子,母亲依然挣扎在她要获得自由的路上。 那一年,外婆75岁,母亲53岁,我32岁。 我已经是一个3岁男孩的母亲,我跟几乎所有这个年龄的已婚女人一样,曾经对婚后的生活抱有莫大的梦想。我渴望得到幸福的生活,但是,现实却如一把冷飕飕的刀子,不断刺痛我的身心,同时也把我的希望一刀刀地剁成了碎末。每天,看着曾经那么上进的丈夫,散发着满身的酒气,醉醺醺地倒在沙发上;或者他赌输了回家追着我和儿子满屋跑,被他雨点般的拳头暴打时,我早已满身伤痕。在一个深秋的黄昏,我带着儿子回了家。 那时,外婆正好在家。她已经瘦弱得如同一根竹竿,似乎风一吹就会将她吹倒。母亲扶着她,站在门口等我。 母亲看到我,在她将我儿子拉进怀里的那一瞬间,眼泪就掉了下来。尽管她什么也没有问,但从她的目光里,我知道她其实早就明白了一切。 我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要离婚的想法,外婆与母亲都深深地叹了口气,压抑的空气,令我感到窒息。 很久后,外婆打破了沉静,她坚定地说:离,你不能重复我和你妈妈的老路了!外婆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支持你离婚! 母亲紧紧地搂着孩子,好久后,才发出一声悲凉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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