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塔普•巴努•梅塔(Pratab Bhanu Mehta)是印度当代最具影响力的政治理论家、教育家、思想家之一。梅塔毕业于牛津大学、普林斯顿大学,一度执教于哈佛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尼赫鲁大学,著有《民主的负担》、《塑造新兴世界:印度与多边秩序》、《牛津印度政治指南》等。在公共领域,他先后任印度国家安全顾问、印度总理知识委员会召集人、世界经济论坛全球治理协会副主席。他长期担任印度著名智库“政策研究中心”(Centre for Policy Research)主席,2017年以来身为副校长参与建设了印度阿育王大学(Ashoka University)。在本篇对话中,梅塔与哈佛大学政治系、华东师范大学全球思想史研究中心的李汉松探讨了印度思想史、古印度典籍的当代意义、近年来印度政坛的转变、中印边境冲突背后的理论难题,以及中印两国教育、发展、现代化面临的共同挑战。 李汉松:近年来,西方和印度学界执着于‘为印度寻觅思想史’。从梵学家谢尔顿‧波洛克(Sheldon Pollock)到剑桥思想史学者迦毗罗(Shruti Kapila)[1],视角各不相同。但是否存在一种思想史论述,能观“印度政治思想史”之全豹?它又如何能够容纳从古典到中古,到莫卧儿和英殖民时期,以及南亚各地区之间这些迥乎不同的元素、语言和方法?在后殖民时代,政治思想史如何捕捉现代印度的形成? 梅赫塔:印度思想史这项工程负荷重重。首先,最明显的事实是殖民主义。于印度思想而言,现代性的显著特征之一即是:印度与其他受殖民国家一样,必须同时采用双轨的方式处理与西方的关系。一方面,西方在政治上支配着印度。殖民主义迫使印度进入一种屈从地位。这种从属性全面而完整。它基于种族之别,也基于印度经济的控制和资源的剥削。但它对思想史最深远的影响或许是知识论上的断层。在此之前,印度的知识形式——传统印度科学、数学、医学、文学、艺术等等——逐渐沦为了古文物研究者的兴趣。固然不乏有一些例外,但总体而言,公众形成了另一种共识:印度文明的成就属于遥远的过去。在未来的地平面上,并没有它的位置。其他人的论点甚至更为激烈,认为印度文化滞后,所以‘理所应当’接受殖民。这种论调的逻辑是:滞后‘导致’了殖民。因此,在现代性的风暴下,落后的文化必须一扫而空。在殖民统治下,许多印度人民也内化了这种论述。他们当中不乏很多人同意:印度文化种下了自己衰败的种子。 但这种论点也不仅来自殖民列强,而更是一种主流的‘现代性’思考模式,集中体现于黑格尔。黑格尔的观点非常复杂。但若简化来讲,他认为西方世界是自由得以实现的体现。至于世界的其他地区:中国、印度、非洲,也许曾经代表过“精神”(Geist)完整的发展历程中的一些特定阶段。但这些文明已经统统石化。这也就意味着,这些文明中的人不再是实际意义上的‘施为者’。他们只是自己特定文化的表现形式而已。这一观点又紧扣着另一种论调:只有西方才能承载‘普世性’。所有其他文化即便有所贡献,也不具有普遍性意义。在这种哲学论述之下,蕴藏着一种态度,代表了西方对待世界其他地区的主流态度。因此,你会发现19世纪所有的普遍化意识形态:形形色色的自由主义、社会主义、改革派基督教神学,都能与殖民主义和平共处,也便不足为奇。 可以说,现代印度思想史发端于一个根本性问题:如何化解历史的负荷?如何克服印度的隶属性?如何从西方居高临下的目光中拯救印度文明的过往?如何辩说印度文明本身存在价值,可以奉献给世界,而非只是偏狭的学术兴趣?如何证明印度人也是历史中的施为者,也可以主动地塑造和重塑世界?如何说明,印度人不只是在固化的、永久的西方文化映射下,一个被动的影子? 面临这一挑战,出现了若干种回复。一种答复来自印度马克思主义者和南亚左翼:首先接受‘现代性’的故事,然后反抗殖民压迫。但他们对于过往的兴趣集中在印度文明的物质基础上:生产模式如何定义了文化,如何形成了权力关系,如何决定了社会。我的这种复述也许过于简化,但印度左翼阅读文本的方式的确讲求还原主义。他们先立论再论证,挖掘文本是为了揭示古代印度社会的权力结构。印度左翼思想史家不感兴趣史诗《摩诃婆罗多》(महाभारतम्)中关于价值观的辩论,也不屑于琢磨它的文学价值,只求得出结论:它如何揭示了从游牧到定居社会的转变,或者是从亲缘社会到皇权社会的转变。我认为这种学术研究具有极高的价值。但也有一些还原主义过甚,影响了全面的文本释读。在现当代学术界,有许多反对这种研究方法的声音。很多批判者认为,观念或文化并非只是权力关系的密码。因为这样一来,理念便不再具有普遍性的价值,也就不能为我们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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